作画笔记

by 曹立伟

我们人人都有个人经验,但个人经验不见得都有“个人性”。

我愿意相信艺术家最好的创作状态是个“作茧自缚”的状态,他需要持久地独处和隔离,这不是坏事。

说到底,个人经验是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别人的影响是躲不掉的,也有益处,但恐怕更有害。你看塞尚多好,影响了很多人,但也毁掉了很多人,不是吗?

传统是双刃剑,它滋育后人宰杀后人,滋育的是前瞻性精神,宰杀的是坐传享成。

塞尚对后人的催眠相当成功,他让人感到他是“普世真理”,而忘了他也不过是个离群索居异端,他感动我的地方是他的固执,而这固执别人处也有。

绘画也是个简单的事,类似日记,把值得记下的画出来就好了。我喜欢读某些画家的日记,随便地写下来的那种,冷暖自知的经验,多是“真货”,好就好在这里。某些画,像荷兰的玛琳.杜马斯,德国的弗利德理克.恩霍夫和英国的培根,富含私人经验,这种画构成的视觉历史要耐看和持久。

很多人说基弗尔担负了“德国复兴”的精神,我一听这种大话就恶心。他不是担负了德国的复兴,是他自己在复兴。

在我看来,中国传统画的核心品质是斯文,而斯文和萎靡只差一步,就像颓废和腐朽只差一步一样,传到后来,弄着弄着就焕泄掉了。汉代画像砖上的线绘人物也斯文,但是村野式的斯文,神旺气足多了。

中国历史战祸不断,但好像没见过传统中国画里有一张画战争的,都是文人野趣,市井村歌等和平景象,我曾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里的关羽庙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幅描写关羽打仗的场面,满地是关羽大刀砍下有脑袋,有点格外地血腥惊悚,但这也就是小地方画家自得其乐,不足为文人和御用画家挂齿,这虽然是审美选择只是这个选择背后藏着画家深刻的持久的人格分裂。

算起来,中国当代艺术最感动我的还是徐冰的《天书》和建筑家王澍的《瓦园》,前者的斯斯文文的形式里的不确定性形成的张力和后者灰色的磕磕巴巴的荒败,让人难忘。

欧美的当代艺术是欧美人要在自身之外找新鲜的另类的东西,而我们这里又盯着欧美艺术的时尚不放,人家干什么我们这里就仿什么,弄得他们只好把眼珠转向我们这儿的“本土性”艺术,而所谓的“本土性”又多半是回到我们的老祖宗,回到死人堆里去了。

博伊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当然让人人都高兴坏了,于是有了幻觉,幻觉虽然是幻觉,也是必要的幻觉。

所谓受“西方”影响,只能是受了西方某些人或某个人的影响,而非泛泛的“西方影响”,类似本族人同代人的对自己的影响,也一样的,离开了这种影响的“个人性”,影响是虚的,也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不大懂所谓“西方思潮”,“东方经验”,集体记忆”,“流行思潮”,“八零九零的特点”,我认为这些都带有伪说法和伪定义。

“历史意义”迟早要死在历史里。艺术价值的是否永恒,我想取决于我们是否能足够长寿,可惜我是肯定活不到那么久的。

“意义”是个附加物,日久味道就变了,像人的长相,少小和中老年都不一样了,但若仔细看,才能在一老年人的脸上发现他小时候照片里的模样。以此类推,绘画史里的那些社会意义,现在看去就已大隔,再往后推会更严重,后再往后呢,那时的人可能会觉得从前人的画是外星人弄的东西。

现代艺术不知不觉地留下了这样的两段历史,一是与社会和政治分开的历史,艺术是艺术,社会是社会,比如抽象表现主义,极限艺术,二是和社会密切相关的历史,比如波普和新表现。中国现代艺术则似乎只留下了一条历史,就是与社会,与主流社会形影不离的历史。

当基弗尔,培根谈到安迪沃夫时,都交口称道他的智慧,而对他的作品则避而不谈,那次培根绕不过去了,就说安迪沃夫的题材很好,他很会选题材。

在欧美多半是画以人传,在国内不少是话以官传。

直到康定斯基的抽象性绘画,欧美人在画里念念不忘自然的本质,总以为有个什么叫“本质”的东西躲在表象的背后。中国画家好想从来不为此纠结费神,这既是中国画的成熟之处,也是中国画的浅薄之处。

有些事就是让人尴尬,中国当代艺术总是欧美艺术的仿真版,比如上世纪美国七十年代的“坏画”流派,事隔三十多年在国内引起回声,并没有植入新的什么,“坏画”一词也直接拿过来用,评家喝彩,“装饰绘画”是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时,从极限艺术中派生出来的,也是事隔三十多年吧,在这里流行起来,也没掺进去本地的东西,评家又喝彩。不知下一个是什么。

令人敬佩的是欧美人总是对世界“本质”,“本体”,“内在”,等等这些科学也弄不明白的事念念不忘,塞尚不说了,后来的超现实主义,抽象表现主义,极限主义,都带有这种哲学情结,其中比较严重的是马克. 罗斯克,他在六七十年代,依旧用画布上的颜色和色块的形状来再现世界的“本质”,后来得了抑郁症,病情严重后服药缓解,结果还是死了,也有说是自杀的。当代中国诗人好像有过这种类似的东西,自杀了几个,画家似乎没有。当代中国艺术不是抑郁的结果,而是消散抑郁的。

现在流行“接地气”,其实真得接地气,你敢吗,所以又是句空话。话又说回来,其实“空话”,“套话”,“空话”,“假话”,也是“地气”的一部分,而且是蛮有特色的“地气”,如何去“接接”,是会好玩的。

许多年代过去了,我们几乎看不到欧美“关注当下”,“接地气”,“热点话题”的画,而那个时代精神,我是在培根,在弗洛伊德,甚至在很后来的特瑞.爱蜜等新生代的画里感受到的。

如果对大师作品看得麻木了,也可能是个好事儿,就是你对他那套不怎么在乎了,因而有可能弄点别的花招,别的新的什么。可是我们的所有的教育,都是拿大师作品作为楷模,不知疲倦地说那些东西如何如何牛逼。

其实啊,无聊感才可以生出新的感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