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读画偶得
我隐居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世界正在将我遗忘。现在我每天只出门吃一顿饭,然后就回到仅供容膝的斗室之中,一天不再出门。在数十年一成不变的居民区中蜗居过久的生活已经给我造成了一种谵妄的错觉,我的时间感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开始分不清今天和昨天的区别,因为每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重复。每一天早晨叫卖的小贩、学校操场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对门那个老太婆和人聊天的语调及其聊天的内容都是似曾相识的。小学门外的小径上欢歌笑语上学的孩子也是似曾相识的,生来就似曾相识,有似曾相识的遗传。我开始越来越承担不起这种重复的分量。有一天,我在美国人厄内斯特·哈特曼所著的《噩梦》这本书中读到了一句话,有一个名叫艾伦的二十四岁女性在谈到她的一个关于暴风雨的梦境时说:
“……我不知道到底是这次的梦还是以前的梦……。”
为了消除这种重复的错觉,我强迫自己每天入夜前读一段书,博尔赫斯全集或者以赛亚·柏林的《自由秩序原理》,也许是J·F·斯科特的《数学史》。无论读到哪里,第二天从下一页开始,我以此向自己证明我的时间依然是流动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本书中的几张插图,一幅关于钢琴在无边的旷野之中燃烧的油画,还有一幅是火车从海中驶出。我看过了,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再去看它,第三天也是。谵妄感卷土重来,不能自拔。我想起了《百年孤独》中好像有过这样一段话:
“从这间房间他又走到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那里开着门,通向又一间完全相同的房间,然后再走到另一间毫无二致的房间里,……他以为这是真实的房间,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文明自身就是一种重复,正如这幅作品中所描绘的钢琴。尽管我周围很多人在看到钢琴的时候会带有一种地域文明的固执观点将它看成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种事不关己的存在,但是从长远的人类文明整体结构来看,它还是文明组成的一个部分。画家曹立伟在谈到这座钢琴的时候说:
“主体——钢琴也非仅是乐器本身,而是一个文明舞台,一个象征:繁华,宏伟,富饶,奇葩,等等,皆始于和终于零界,一如“繁茂”是“荒芜”的前奏、“荒芜”是“繁茂”的终结一样,循环往复,亦终亦始,没有终止,而这一转变的形式则是美的……。”
文明及其丰饶内容自身就是不断重复给我们造成的繁复错觉。组成文明的这些部分之间,譬如说钢琴和古筝之间,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另外的一些部分,例如酒、纺织,则基本就是雷同的。从这个推论发散出去,我暗自沉吟,曹立伟以钢琴来代表人类历史的整个文明的这种构思是很恰当的。既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太阳会异口同声地说“太阳”、看到马会异口同声地说“pferd”,那么当某个事件的描述语词数量更多时,只要观察者的角度相近,他们的话在信息量以及时空意义上完全相等也不是不可能。这就好比在同一天,总会有非常多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天的雨下得好大。”说这句话的时候,事实摆在那里,他们也没有必要谁学谁。
命题只与事实有关系,而文明史就是这样的一种事实。就好象很多人在同一天说“今天的雨下得好大”那样,世界的文明发展中都出现了酒、出现了衣服、出现了音乐,它们彼此之间都不存在谁学谁。曹立伟在2007年关于钢琴的作品《彩排》、他2007年另外一幅关于钢琴的作品《古乐》、乃至于和文明史中其他任何遗存之间的联系,就好像博尔赫斯在《通天塔的图书馆》里所说的那些彼此雷同的书籍,有的可能是相互仿效,但是也有很多可能仅仅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暗合而已。
曹立伟的《夜语》堪称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画面中闪耀的广告牌令我想起了雨夜行车,雨雾中霓灯的颜色如同水彩般地晕染,看上去就好像天上的街市。世界的存在便如同这样雨夜行车,虽然这城市、鳞次栉比的楼房和一座又一座的广告牌都是彼此独立的个体,然而观测者的意识顺着某种毫不相干的轨迹介入其中时,他还是自作主张地将他当下所经历到的时空面貌整体定义为“现在”。 所以,尽管四维宇宙的拓扑结构自身是静态的和不动的,他理解中的“一块”、“又一块”广告牌在他眼前不断涌现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事情发生了”的错觉。世界就好像我们在夜间行车的那种体验,当车飞速行驶时,广告牌突然涌现,而当车拐了个弯时,它又从前灯的光环中消失。
就好像存在在稍纵即逝的速度之中我们很难看清广告牌上的字迹那样,存在在这样轨迹之中我们也同样无法理解世界自身扭曲和怪诞的真实面貌,所以我们以为世界很正常,甚至有一小部分人以为世界很美好。“出世前,我已知道海的蓝”这样突兀的广告语给人们带来的只是一瞬间的错愕,然后我们就会将它遗忘,继续心安理得。正如这句广告语自身所揭示的那样,过于习惯接受世界的我们已经学会了对于世界给予我们的太多惊愕逆来顺受,世界就是一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强加于人的存在。
相比之下,绘制于2007年的《神话》表现的则是一种开阔的意境。呼啸的列车从波涛汹涌的海中疾驰而出,这情景中不同寻常的特殊因素被掩盖在《神话》主题的宿命和洪荒感之下找到了平衡,体现出一种特别深思熟虑的平衡。我欣赏着《神话》,看着曹立伟为了《神话》所作出的永恒辩护,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一点难过起来。他的这些话是这么说的:
“神话是将给儿童听的,可儿童已失童真;神话是讲给青春听的,可青春已经衰老;神话是讲给海洋听的,可海洋已无风浪;神话是讲给树林听的,可草木已经枯黄;神话是讲给我们听的,可灵魂已经退场。”
我突然有点难过起来,我甚至想象我的周围已经是一片苍茫的大海。终此一天时间,冬季阴冷潮湿的空气之中,我想象着自己站在空旷的荒原上,看天,看水面,看火车从波涛中疾驰而出,看钢琴在旷野中燃烧。终此一天时间,我欣赏着曹立伟的神话,不知为何想起济慈的一首题为《夜莺》的诗里这样写道:
“你不是为死亡而生,不朽的鸟儿,
一代代人的饥寒决不能使你沉寂;
此刻正在流逝着的
今夜,我听到的歌声
在古代也曾传入帝王和村夫的耳际。
当路德站在异国的庄稼地里,
泪流满面、浓浓乡愁之机,
也许这首曲调同样也打动了
她的心屝。
这同一首歌,
也让幽居高楼的伊人
痴心沉醉,在那杳无人迹的仙境
她的窗口正对着的大海风雨凄迷。”
终此一天时间,我想象着我的窗口面对的是风雨凄迷的大海,想象海中列车如同踊跃的怪兽呼啸而出。并且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想象有什么光怪陆离之处,对于蜗居在家且时空感迷乱、每天仅仅靠画中的旷野和大海来寻找自己时间的我,我生存的实际上就是一片无边的海面。我隐居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世界正在将我遗忘,应该说我和世界正在彼此遗忘。终此一天时间,我在欣赏旷野中的钢琴、欣赏夜色中的霓灯广告牌、欣赏海中的列车之中度过,我的白天实际上是在等待黑夜的降临,——终此一天时间,我的白天就是在等待灵魂沉入黑暗。
2009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