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夜城

视频旁白:

我对这座城市很熟,但它一直在变,我也在变。

这条马路的左面以前是仪表厂,右面是水稻田,这些在十几年前消失了。我记得文革开始时,有天晚路灯下,这条马路上忽然聚了很多人辩论,外地口音,围着围巾,二十郎当,吵得很凶,但都没动手,辩完的时候,还微笑一下,很客气似的。

后来变了,开始干架,游街,杀人。我曾经尾随几辆游斗人的卡车,被斗的人关在车上的一个铁笼里,脸上涂上墨汁,头已被打烂,血在黑脸上流。

这个隧道是三年前开通的,现在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夜里有时安静得不像隧道。

这片仿古民居是后来盖的,说是“御街”,分明在糊弄游客。谁也说不出一千年前的“皇城”是什么样。我只知道这里原是个破菜场,烂房子,各种小铺子,修锁的卖酒的,顾客多半是老的,我曾在那配过钥匙,锁匠老实本份,为了我那把钥匙,七层楼上下地跑,调整钥匙“牙”,后来整条街被抹掉,改成旅游街,那些店铺现在都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你看现在人这么多,非典的时候则几乎没人了,很安静。

这条马路左面的山坡上曾有老年红军休养所,后来里面的主人逐渐换了,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都拆了。

偶尔也有个疯子,一路自言自语,喜欢数数,加减乘除。

这个小巷子的居民本是当地人,现在多半是外地打工族,换句话说是草根族,估计租金便宜,否则他们待不下来。他们大半来自乡下,我听一个开黑车的司机说,他的村子现在没什么人,有时看见野兽进村找食,其中有一种动物身上的斑纹像豹子,但头部不像。

城市的马路上没有野兽,等到有野兽进城找食时,人就没了,其实这座城市里连松鼠都极少,即使撞见,它也会吓得立即逃掉。它们怕人。

这附近有个古城遗迹展览馆,里面有施工盖房子挖地基的时候发现的古代砖砌的街道和蓄水池。据说是元代的。那些在地面上的老楼老房子早就没了,后来的人以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现在地上的一切,命运也一样。夜里看的东西和白天不大一样。

曾经有个耍猴的人在此出没,那人很特别,能扯,海阔天空,痛贬时弊,说个没完,猴子也配合,众人笑了,却没给钱。

这座桥是2003年建造的,从前没有桥的时候有小码头小客轮,那时过趟江是件事,现在不同了。我住在江边,每天可以看到这座桥,人车川流往返。据说古人望城楼下往来的人群说,这些人不过为名利,我看他/她不过是从桥的左面走到桥的右面而已。

远处闪着霓虹灯的大楼是省立医院,我父母都是在那里死去的。那时我常去医院,天天走这条路。在医院窗边,我曾问父亲能不能看到楼下的房子,他说看不见,他死前的视力很差了。

这条路在夜深的时候也有人来往,上下班的吧。口音都是外地的,他们都住在城市的棚户区,不少人自己种菜,还有种小麦的。

城市在扩张,记忆也如此,也在扩张。

“集体记忆”是个很空泛的词,记忆只能是个体的,这是记忆唯一存在的可能。

记忆也像街道小巷,它们彼此常常是通的。

我喜欢夜里的城市,夜里的城市好像更大了。